特稿 | 张振兴:略说方言词典的注释和用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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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
本文主要略说编纂方言词典的注释和用字。方言词典中有些反映方言地区语言文化特点的条目相对容易注释,但看似简单常见的条目反而不容易注释,同时举例说明方言词典注释中常见的一些问题。方言的用字是编纂方言词典的难点,总的原则是:合理使用方言本字;适当使用方言字;文从主人,也要从众从俗。全文以举例为主,加以说明,希望能对编纂方言词典有所帮助。
关键词 方言 词典 注释 用字
我在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序(张惠英等,2014)里说过一段话,原文如下:
调查研究方言最好的办法是编纂方言词典。方言词典是一种方言的综合研究成果,它反映方言的现状和历史,反映方言所在地点的社会和文化。但是,略有经历的研究者都道,编词典很难,编方言词典,尤其是编大型的方言词典更难。
以上说到的意思,是我很真实的想法。我曾经参与主持过大型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》分卷本和综合本(李荣,1992—2022)的编纂,前后历时长达十年;后来又主持过编纂中型《新华方言词典》(张振兴等,2013),同时全程参与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的设计和讨论,前后又是将近八年时间。既略知编纂方言词典之意义和价值,也算深知其中之难处和甘苦。
本文希望就方言词典编纂的有关问题展开了做一些讨论,主要是通过一些实际例子,说说关于方言词典编纂中的注释和用字。条目收录、语音标注等方面当然也有很多问题,拟另文给予讨论。
一、略说方言词典的注释
方言词典里面,除了条目和标音以外,其他部分都是注释,包括条目语音和用字的说明。所以注释是词典里最主要的部分,也是编纂中遇到困难最多的地方。特殊性的方言条目,尤其是反映方言地区语言和社会文化特点的条目,比较容易编写好。因为这些条目蕴含的内容丰富,有话可说。以下举四条为例:
【沙船】so55 zø24-55 遇沙不易搁浅的大型平底船,是中国古代近海航行的著名海船船型,中国“四大古船”之一。尤其适合崇明等沙洲浅滩水面航行,故传统上崇明使用的海船普遍均为沙船,崇明人也往往因沙船航运著称。‖明唐顺之《议海防》:“沙船出苏、常、镇江海沙上,以崇明为最,靖江、江阴次之,镇江又次之。”乾隆《崇明县志》:“沙船以出崇明沙而得名,太仓、松江、通州、海门皆有。”明万历年间曾调崇明沙船水兵救援朝鲜,抗击倭寇入侵。辛元欧著《上海沙船》:“崇明沙船产量最大、性能可能也最好,抗流沙能力强。……崇明一带凡用船必以沙船为先,当时崇明渔船亦用沙船。”现上海市徽图案也是一朵白玉兰加沙船。
【状】dzã313村落,田段:袁家~(地名,袁家村)。|西南个~(西南田段)。地名用字:倪沈~。|沈子青~。|郁惟和~(引自民国刊本《崇明县志》三卷 4 页上)。堆积成的东西:柴~(柴堆)。把东西往上堆:其个稻柴堆~勒高来(那个稻草堆堆得很高)。量词,用于叠起来的东西:一~箱子箱橱(一副叠起来的箱子箱橱)。‖民国刊本《崇明县志》三卷 1 页上谓:“崇地涨海为沙,或凖邱形而谓之状。”沙丘、小岛都是“状”。所以,这个“状”,可能和今用作楼房量词的“幢”相通。
【畬】ʂɑ44 泛指地,常与“田”相对而言。在喇叭话中,“畬”的意义有广狭之分,狭义指旱地,如:渠冇是田头,是畬头他没在田里,在地里。广义泛指土地,如平原称“平畬”,“山间平地”称“坪子畬”。‖《说文》卷十三下田部:“三岁治田也易曰不菑畬田,从田余声,以诸切。”《诗·周颂·臣工》:“嗟嗟保介,维莫之春。亦又何求?如何新畬。”《毛传》:“8一岁曰灾,二岁曰新田,三岁曰畬。”《广韵》平声鱼韵以诸切:“畬,田三岁也。”又平声麻韵式车切:“畬,烧榛种田”。意即用刀耕火种的传统方法耕种田地,本是动词,后指用传统方法耕种的土地,尤指焚烧土地里的草木,用草木灰做肥料的土地,名词。唐·刘禹锡《竹枝词九首·其九》:“银钏金钗来负水,长刀短笠去烧畲。”
【烧鸡庐屋儿】ʃiu³⁵kuæ³⁵lu²³²o⁴⁴ 九月九日是送火神的日子,这一天在村边的空地上,先用草木搭一座临时的房子,这座房子叫“鸡庐屋儿”,也叫“豆腐鬼屋吾=”。用茅草捆扎打扮一个叫“火殃神”的稻草人,把它放房子中,举行一定仪式后把“鸡庐屋儿”当作篝火烧掉,这个活动也叫“送火殃”。意为送走代表火灾的鬼魅,以祈村子不受火灾。以上“沙船、状”两条取自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。“沙船”是崇明标志性的事物之一,注释很详细,后面的说明引用书证,恰如其分地把一种事物描述成地方的历史文化名称。“状”这个条目看似简单,但含义广泛,例证恰当,也很具崇明特征,后面的说明部分引用民国刊本的《崇明县志》,追溯来源,指出崇明之“状”犹今之“幢”,解释得非常到位。“畬”条取自《贵州晴隆长流喇叭苗人话》(吴伟军,2019),“烧鸡庐屋儿”条取自《广西钟山董家垌土话》(邓玉荣,2019)。两书均为“濒危方言志”。这两条都是词汇条目,但做了词典性的注释,可以当做方言词典条目看待。“畬”条注释详细,最重要的是说明部分书证充分,有效地烘托了前面的注释。“烧鸡庐屋儿”是一条方言民俗文化条目,注释得也非常详细,读来有仿佛身临其境的感觉。这些条目方言特征显著,民俗文化背景丰富,可以展开解释的话语很多,注释起来反而是相对容易的。当然方言中的大量事物名词或相关的动词、形容词条目,注释起来也并不困难。
但是,有一些平时十分常见的方言条目,看似非常简单,但注释起来却是非常不容易的。下面以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》分卷本为基础,举最平常的“猪”和“虎”为例。“猪”被认为是“六畜”之首,遍见各地,嘴里都说;“虎”是猛兽之首,见到真虎的人不多,但“谈虎色变”,除了尚不省事的幼童以外,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虎之厉害。正因为太常见常听了,一般的词汇条目所列的“猪”“虎”条目都不加注,例如《湖南道县梅花土话》(沈明、周建芳 2019)等许多方言研究专著就是这么处理的,读者也以为正常。但编纂方言词典分卷本的时候就颇为犯难。建瓯方言管“猪”叫“豨”,所以用“豨”出条,注为:“猪。广韵尾韵虚岂切:‘楚人呼猪。’”银川方言“猪”条简单加注,但紧接着就说明“回民禁忌猪,叫‘黑子、哼哼、狼贼勒。”长沙管“老虎”叫“老虫=大虫=大猫”,因为长沙风俗忌讳说“虎”,故有种种讳称。这三处注释和行文都恰到好处,都避开了真正的释义。其他的分卷本对这两条的处理可以分为两种情况:
(一)猪、虎其中的一种不单独出条,但都收录了相关条目。个别地点都不单独出条。例如:上海、苏州、温州、杭州、宁波、扬州、南京、丹阳、乌鲁木齐、西宁、万荣、崇明、济南、哈尔冰、柳州、徐州、成都、长沙、太原、忻州、贵阳等 21 处“猪”都不单独出条,但都收录跟“猪”相关的其他条目,例如温州收录“猪牯、肉猪、野猪、獾猪、猪儿、仔猪”等很多条目,并且给予简单明了的解释。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“猪”也不单独出条,但以“猪”为首字的相关条目达 54 条,如“猪水泡、猪四六羊、猪恶、猪怪头、猪头田、猪头三、竹头肉、猪粪、猪郎、猪娘、猪农”等等,也都做了简单注释。广州、娄底两处“猪、虎”都不单独出条,但娄底还是收录了“母老虎”条,义项有二:①雌性老虎;②比喻凶悍、蛮横的女性。两个义项的前提是假设读者都知道“老虎”是什么。
(二)猪、虎都出条,也都加以注释,但注释行文差别很大。例如福州、厦门、雷州、南宁、绩溪、东莞、梅县、金华、于都、黎川、萍乡、西安、洛阳、武汉、乌鲁木齐、西宁、万荣、南昌、济南、牟平等 20 处“猪、虎”都出条。但“虎”的注文最简单者萍乡“老虎:虎”,金华“老虎:虎的通称”,等于是互注;雷州、丹阳等地均注为“一种猛兽”或“一种野兽”。“猪”的注文有的也很简单,绩溪只注为“一种哺乳动物”,萍乡只注为“一种家畜”。但注释也有详细或比较详细的。南宁“猪”条的注文:“哺乳动物,头大,鼻子和口吻都长,眼小耳大,腿短,体肥,肉可供食用,皮可制革,鬃可制刷子等,粪尿可作肥料。”建瓯“老虎”条的注文:“哺乳动物,形体较大,毛黄色,有黑色的斑纹,听觉和视觉都很灵敏,性凶猛,力气大,夜间出来捕食鸟兽,有时也伤害人。骨、血和内脏均可制药。”其他很多地点的注文也大体与此类相仿。这一类注释详细或比较详细的注文,多是从《现代汉语词典》“猪”“虎”条的动物学意义上的注文略加删减或增补改编而来的。说起来这也不算错误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是允许引用或抄录的。
不过,从“猪”“虎”是否出条,出条后注释是从简或从繁,可以看到词典编纂者的无奈和为难。不出条或注文行简,是因为这两个条目尽人皆知,平常不过,无话可说;出条而注文繁复,只能从《现代汉语词典》里抄录删减或增补。如果我们细细检查各种方言词典,类似“猪”“虎”这类的条目其实也不少。如何给这些条目注释行文确实不易。从词典学的角度来说,常说常见的事物跟罕见少说的事物一样,都必须出条,也都必须行文注释。但从方言词典的角度来说,常说常见的事物注释可以趋于简单,只要适当地说明这种事物“是什么”就可以,没有必要进行精确的、学术性的注释。因此,“猪”可以简单注释为“一种家畜,肉供食用”或“一种主要家畜,肉供食用”;“虎”可以简单注释为“一种猛兽,以其他鸟兽为食”或“一种野兽,性凶猛”。这种注释已经指出了“猪、虎”的动物类别和主要特征,这就够了。如有读者需要进一步了解,可以再去查阅《现代汉语词典》或其他的动物学专业词典。
方言词典的注释,最重要的要求是简单明白,好懂易懂。有一些方言词典的条目注释,不注意这个要求,就会变成不好懂,不容易懂。下面归纳几方面的问题,略举一些例子加以说明。这些例子大多见于未见公开发表的一些方言词典稿,所以略去方言地点名,以及有关的标音。按语后面的改正注文,参考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以及其他有关词典。
1.以学术名称或定义性名词注方言。这种注释多见于动植物之类的条目,表面上看似简单,实际上给使用者造成麻烦。读者一看就不明白,必须再去查检其他辞书或专业书籍才能看明白这里的注文。例如:
【百个节】原注:马陆。体长,躯干约 20 节,每节有两对足。按,“马陆”是一个学术性名词,“节”也带有定义性名词的性质。应该改为:一种爬行动物,身体圆长,有很多节肢,昼伏夜出,以草根和腐败植物为食。当地又叫“千脚虫”“千足虫”。学名“马陆”。
【白米子】原注:青猺,也叫果子狸。按,“青猺”是一个专业术语,也叫“花面狸”,都过生僻。应该改为:一种野生动物,身体比家猫细长,毛棕灰色,以山林中果实、谷物等为食。很多地方口语里叫“果子狸”。
【老虎卵】原注:云实,一种草药‖“云实”见《辞海》1085 页。按,“云石”是学名,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不收,但注出类别和《辞海》页码。只是缺详。应该改为:一种草药,学名“云实”。根可入药,治腰痛,毒蛇咬伤;根的汁液治骨鲠及喉痛;种子可用于治痢疾及肠寄生虫病。
【核桃疙瘩(子)】原注:踝子骨。按,“踝子骨”主要用于医学专业名称,也嫌生僻。应进一步注释为:人体骨骼名称,指小腿和脚之间,内外两侧的突起部分,内侧的突起部分叫内踝,外侧的突起部分叫外踝。核桃疙瘩(子)是内踝和外踝的总称。
2. 以方言注方言。就是用本方言或其他方言的词语来注释方言词语,这是方言词典注释中经常出现的毛病。这也常常会给使用者造成困难。例如:
【哈什蚂子】原注:哈什蚂‖满语音译加“子”。按,这个注文等于什么都没有注释。应改为:“哈什蚂”是满语借词,音译后加“子”尾。原指主要产于东北各地的一种蛙类。身体灰褐色,生活在阴湿的地方。雌性的腹内有脂肪状的物质,叫哈什蚂油,中医用作强壮剂。
【两手儿】原注:两下子;两把刷子:今天我来露~,给你们炒两个拿手菜 | 他治这种病真有~。按,“两下子”、“两把刷子”多用于官话方言,南方方言用得很少。应改为:指做事有办法,手艺或技术上有一套本事,相当于很多官话方言里的“两下子”或“两把刷子”。【白蒿】原注:一种呈灰白色可食用的蒿子,常切碎加入面粉做成馒头或搅入玉米糁做成糊。按,“蒿子”是官话方言词,南方方言也很少说。白蒿只是蒿子的一种。应改为:蒿子的一种,草本植物,花小。白蒿的叶子呈灰白色,当地常切碎加入面粉做成馒头,或搅入玉米糁做成面糊食用。
3. 循环性的注释方言条目。就是用包含条目字的句子来解释条目,实际上条目本身并未得到解释。还有一种举例性的解释,也可以归入这一类。例如:
【靸拉】原注:(多含贬义):看你像个啥样子,~个鞋就跑伢屋里去咧。按,应改为:口语里常说“靸拉个鞋”,指穿鞋时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:看你像个啥样子,~个鞋就跑伢屋里去咧 (多含贬义) 。
【吊杀鬼】原注:迷信认为吊死的人变成吊杀鬼。按,应改为:迷信的说法,称上吊而死的人变成的鬼叫吊杀鬼。
【筛米】原注:用筛子筛米。按,应改为:用筛子把米里的糠皮、杂物等弃掉。
【撑船】原注:用竹篙撑船。按,应改为:用竹篙撑举,使船前进。
【摇船】原注:用撸摇船。按,应改为:用撸摇动,使船前进。
【下摆】原注:衣服的下摆。按,应改为:长袍、上衣、衬衫等的最下面的部分。
4. 其他一些不妥的注释。例如:
【八马四季红】原注:借指划拳。按,凡是比喻、借指的注释,都必须以注释条目本义为前提。本条的注释先要说明“八马四季红”本义是什么。
【沙土地】原注:由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沙和百分之二十以下的黏土混合而成的土壤。按,原注文是一条土壤学上的定义,用于方言词典,失之太过精密。可改为:泛指含沙很多的土壤。
【平头百姓】原注:布衣。按,以文言注方言有时是可以的,但此处不妥,注了反而让一般人不知所以。应改为:普通老百姓;没有任何官职的人。
以上只是举例性地说明注释行中的失当之处,还有其他一些缺点,不能一一列举。总之,编纂方言词典跟编纂其他语词性词典一样,给条目下一个好的注文,是最费斟酌的地方。这里顺便说一下跟注文有关的例句问题。词典中例句往往可以补充有些注文的欠缺,起到帮助使用者正确理解注文的作用。因此,选择适当的口语例句对方言词典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。有些条目,一看就明白,一注就清楚,如“桌子、椅子、锅、碗、瓢、盆”这样的具体事物名词条目,加了例句反而有画蛇添足之嫌,但语法性很强的条目,某些动词、形容词和一些抽象名词的条目,一般都应该加上一个甚至若干个例句。例句必须是完整的一句话,切忌说半句话。
二、关于方言词典的用字
再来说说方言词典的用字。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》分卷本和综合本都用繁体字,自有其道理。很多地点方言词典总体上都用通用汉字,平常理解为简体字。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也用简体字,但方言条目用字,或方言例句用字,适当起用一些繁体字,或繁简并用。这种做法是照顾很多方言,尤其是南方多数方言的实际情况的。因为后来的有些简体字合并了共同语里“同音”的繁体字,其实在很多的南方方言里并不同音,意义也有明显差别。例如下面这些字,很多南方方言是不同音义的,使用的范围也不一样,而且韵书有据。例如在我的漳平(永福)方言里,以下四对繁简字读音和意义是严格区别的,韵书里也不同音:
只——隻:“只”《广韵》止开三上声纸韵诸氏切:“语辞”。口语用于“一~线”,文言用于“~有”,读音ʿʨi;“隻”《广韵》梗开三入声昔韵之石切:“一也,说文曰鸟一枚也”。做多数禽畜的量词,一~(鸡、鸭、猪、狗、牛等),音ʨia˒(长入调)。
并——並:“并”《广韵》梗开三去声劲韵畀政切:“专也”。口语说“合~、归~”,读音 bin˒,阴去调;“並”《广韵》梗开四上声迥韵蒲迥切:“比也”。口语说“比~(比一比)”,读音˓bin,古全浊上声多读阳去,也可读阳平,符合演变规律。
面——麺:“面”山开三去声綫韵弥箭切:“向也,前也,说文作颜前也”。口语“脸”说“面”,又作量词,“一~锣、一~墙”,读音 bin˒,文言说“方~”,读音 mian˒;“麺”山开四去声霰韵莫甸切:“尘飞雪白”,口语管“面条”叫“麺”,“面粉”叫“~粉”,读音都是 ʿmĩ ),古全浊去声今读阴平,也符合演变规律。
类似的例子根据不同的方言,还可以举出一些。所以总体使用通用汉字的方言词典,适当起用一些繁体字或繁简并用字,实际上是必要的。
鉴于汉语方言和共同语具有很大的共同性和一致性,通用汉语的绝大部分用字同样适合使用于各个不同的汉语方言。所以就编纂具体的方言词典来说,一般情况下用字不是大的问题。但是不同的汉语方言也有各自不同的分歧性和差异性,在文字的使用上自然也会有不同的需求。这主要指的是方言本字、方言字。总的原则是:合理使用方言本字;适当使用方言字;文从主人,也要从众从俗,合理使用俗字、训读字、同音字、表音字,甚至直接使用音读。下面分别进一步说明。
(一)首先说合理使用方言本字。我们所说的方言本字,是指特定方言区域里专用的方言字。对于本字有三个基本要求:一是要合乎方言的音韵地位;二是要于古有征,就是要有书证;三是所能覆盖的方言区域越大越好。著名语言学家李荣先生曾作《考本字甘苦》(1997)一文,考证方言里“穬、薦、婫”等六个字词,极尽甘苦,可以作为样本。李荣先生在《关于方言研究的几点意见》(1983)一文中已经特别指出,“考求本字,就是从古今比较,方言比较入手的。……考求本字当然还要读书。”这里再试举几个本字考证的例子:
滗 挡住渣滓或泡着的东西,把液体倒出,字又作“潷”。部分官话方言,还有晋语以及多数南方方言都使用这个字。例如:盐城 phⲓ5,巢湖 pi˒,太原pi53,绥德 pi213,永定 piɂ2,南昌 pi35,上海 pieɂ5,福州 pɛi212等地。《广韵》臻开三入声质韵鄙密切:“去滓”。唐•玄应《一切经音义》卷五“滗饭”,注引汉服虔《通俗文》:“去汁曰滗。”
擘 用手把东西分开,字又作会意的“掰”。这个字使用范围也很广,包括很多官话,以及晋语和多数南方方言。例如:柳州 pə44,绥德 pə33,崇明 pɑɂ5,梅县 pak1,绩溪 mɔɂ42,广州 mak3,厦门 peɂ21,雷州 pɛ55,海口 ɂbɛ55 等地。《广韵》梗开二入声麦韵博厄切:“分擘”。《礼记•内则》:“炮之,涂皆干,擘之,濯手以摩之,去其 ‘’”;《史记•刺客列传》:“既至王前,专诸擘鱼,因以匕首刺王僚,王僚立死。”
㪗 把东西解开,官话方言一般说“解”;休息一下,官话方言一般说“歇”,喘一口气多数说“透气”。但一些官话方言,以及东南方言的很多地方都说“㪗”,字又作“敨”。例如:安庆 thəu213,武汉 thou42,上海 thɤ34,无锡 thei52,长沙 thəu41,安徽岳西 thəu31,阳江 thɐu21,厦门 thau53,福州 thau31 等地。《集韵》流开一上声厚韵他口切:“展也”。一般字书很少有收录这个字眼的,例如新旧版的《辞源》都不收这个字。但 1979 年版的《辞海》(上海辞书出版社)中卷 3132 页收录这个字,注释是:“方言。把包卷的东西打开。”文献上这个字几乎都写作从手从斗的“抖”字。《水浒全传》(1954 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)第 401 页第 26 回,武松盘问何九叔那一段:“酒已数盃,只见武松揭起衣裳,飕地掣出把尖刀来,插在卓子上,量酒的都惊得呆了,那里肯近前。看何九叔面色青黄,不敢抖气。”《水浒全传》420 页校记:“‘不敢抖气’全传本,芥子园本‘抖’作‘敨’,观华堂本作‘斢’。” 又见民国《定海县志》:“俗谓舒展曰敨开。”
也有一些方言词典或方言调查研究报告本字考求不错的。例如张惠英等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、黑维强《绥德方言调查研究》(2016)、沈明《湖南道县梅花土话》(2019)等等。不过,从李荣先生的《考本字甘苦》,以及上面所举例子,已经可见考本字之不易。所以一般来说,方言调查研究最主要是把音记准了,能写出本字最好,但并不主张追求本字。编纂方言词典时的用字也是同样道理。对这些本字的考求要控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,编纂方言词典是一项综合性的工作,考求本字只是其中之一。超出能力之外去勉强考求本字是得不偿失的。
(二)再说适当应用方言字。广义的方言字包括上文所说的方言本字,还包括方言地区通行的俗字、训读字、同音字、表音字等等。这里所说的方言字是狭义的,只指方言地区通行的、自行创制的方言用字。这种方言字有的仅见于方言地区旧时流行的韵书字书,但一般很少见于通用的韵书和字书,有的字甚至也不见于现行的大中型字库。这种方言字有的通行范围较广。例如:
以上两类方言字,使用范围都有限,多数都非常生僻,录入排版都不方便。其实有的字是有方言本字的。例如当母亲或祖母说的“毑”,本字可能就是“姐”或“母”;当妻子说的“𡚸”本字也是“母”;建瓯的“𠕇”可能就是很平常的“鼓”。只是如果写成本字,当地人反而不容易接受。所以我们主张适当使用方言字,尤其是要适当使用应用范围很窄的方言字。
(三)文从主人,也要从众从俗,合理使用俗字、训读字、同音字、表音字,甚至直接使用音读。上文所说的方言本字属于研究范畴,经常是可遇而不可求;方言字属于方言区人们自创自造的产物,大多是会意字,有的字也说不出道理,但在一定的方言区域里流行。其实从编纂方言词典来说,还有一条很最重要的原则就是要文从主人,丛众从俗。
其实,在一些方言里方言俗字甚至覆盖了方言本字,就是说本字是不通行的,俗字反而是通行的。下面举两对例子。
按照这些方言的音读,广州、东莞、于都、南昌、温州通常都写作会意字“冇”平声;长沙旧时多写作同音或近音的“冒”字平声或去声;福州、厦门多写作共同语的等义字“无”;江永的[ma55]应该同源,有的写作训读字“没”。其共同的来历当来自效摄开口一等豪韵明母平声字。前人考证本字就是“毛”字。毛,《广韵》豪韵莫袍切:“说文曰眉发及兽毛也”。《集韵》豪韵谟袍切:“说文眉发之属及兽毛也”。都没有表示否定的意思。但《后汉书•冯衍传上》:“然而诸将虏掠,逆伦绝理,杀人父子,妻人妇女,燔其室屋,略其财产,饥者毛食,寒者裸跣。”此处“毛”只当“无”解。关于这个字,清•钱大昕《十驾斋养新录•古无轻唇音》:“古读‘无’如‘模’……‘无’又转如‘毛’。《后汉书•冯衍传》:‘饥者毛食’注云:按《衍集》‘毛’字作‘无’。《汉书•功臣侯表序》‘靡有孑遗秏矣’注:孟康曰:‘秏,音毛。’师古曰:今俗语犹读‘无’为‘毛’。大昕按:今江西、湖南方音读‘无’为‘冒’,即‘毛’之去声。”清赵翼《陔余丛考•毛作无字》:“天津、河间等处,土音凡‘无’字皆作‘毛’字。《佩觽集》所谓河朔人谓‘无’曰‘毛’。” 这段论证颇为详尽,而且说早期天津、河间等地也有此读。不过,话虽如此,现在南方地区还是习惯从俗写作“冇、冒、无”,几乎覆盖本字的“毛”。
按,“厝”字本属遇摄合口一等去声暮韵,大致可以满足上述福州、宁德、莆田、泉州四处今读合口或开口的要求,但无法满足龙岩、尤溪、永安、建瓯、松溪五处今读齐齿和撮口的要求。再说“厝”字也无“整座房子”的意义。《说文》:“石也,从厂,昔声”,苍各切,又七互切。 段注:“小雅鹤鸣曰:他(佗)山之石,可以为错。传曰,错,错石也。……错,古作厝。”《汉书·地理志下》“五方杂厝,风俗不纯”,《贾谊传》“抱火厝之积薪之上”当为粗误切,通作措。又《五经文字》(古经解汇函本之十六)卷中厂部:“厝,千各反,见诗。诗又作错,经典或并用为措字。”《龙龛手鉴》二 49 厂部第十三:“厝,仓故反,置也,又仓各反,砺石也。”《广韵》暮韵仓故切:“置也”;《集韵》莫韵仓故切:“说文置也”;闽语早期方言韵书《戚林八音》通作“错”“捨置”。可见,这个字眼古今意义演变跟闽语的今义没有关系。显然“厝”是闽语地区通行范围很广的俗字。陈章太、李如龙《闽语研究》(1991)第 54 页书注:“‘厝’是各地通行的俗字,它的音韵地位和一些点的实际读音对应关系不能切合,暂时沿用”。此说甚是!
其实,“厝”的本字就是常见常用的去声“处”字,属遇摄合口三等御韵去声字。它可以满足闽语各地开合齐撮四呼皆全的读音要求。在意义上也跟闽语用法相合。《广韵》御韵昌据切:“处所也”,《集韵》御韵昌据切 :“所也”。《戚林八音》出字母;“处,所也”。这就是《史记·五帝纪》“迁徙往来无常处”的“处”。更重要的证据是,与福建北部相邻的浙江南部地区,属于受到闽语重要影响的方言区域。[清]嘉庆六年(1801 年)《庆元县志》卷二收有“周处”。民国十五年(1926 年)《丽水县志》卷一收有“吴处”。陈桥驿主编《浙江古今地名词典》(浙江教育出版社,1991 年)收有“董处”,在武义县后树乡;又收有“新处”,在松阳县。新编《丽水市地名志》(内部印行,1986 年)收有“吴处”,注明“明代有吴姓人氏,从岩泉迁此建宅,村因名吴处”,又收有“大处、周处”。《景宁畲族自治县地名志》(内部印行,1990 年)收有“丘处样、外处坳、何处”,皆村名。又据颜逸明(1994),浙江南部丽水、缙云、云和、景宁、庆元、龙泉、松阳、遂昌等八处,都把房子都记为“处”。又据曹志耘等(2000),全所房子遂昌 tshyɤ˒、云和 tʃhy˒、庆元ʨhye˒,都写作“处”。庆元房间也叫“处”,正房叫做“正处 ʨieŋ˒ ʨhye˒”。
闽语地区什么时候开始把房子写作“厝”,一时无可考求。但习非成是,今闽语无法把“厝”改写作本字“处”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注有三个义项,一是放置,如“厝火积薪”;二是把棺材待放待葬,或浅埋以待改葬;三是指房屋。前两种义项都继承了“厝”字的本义,都是书面用法。第三种用法是闽语方言的用法。即使是最权威的辞书有时候也需要丛众从俗。
三、余 论
我与辞书结缘的经历,也使我对各种辞书有感情,对辞书编纂人员也充满敬意。对于任何有责任心的辞书编纂人员来说,辞书一经正式出版就会感到遗憾,总会感到有什么地方有缺陷,有可以进一步改正的地方,恨不得重新再来一遍。所以后来我会以一种很平常的心态,去对待其他辞书中的一些缺点或毛病,特别是关于注释方面的。我们不能苛求编纂人员“凡事通”,“每事通”,也不能苛求绝对的“周全”,即使名家大师编纂的辞书也难免有瑕疵,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呢!竹子,一般辞书注释都说“茎圆柱形”,可是我们知道福建闽北山区有一种竹子,名叫方竹,茎是方的;西瓜,一般辞书注释也说“果实球形或椭圆形”,但是我们知道,日本有的地方专门种植一种方形的西瓜,售价比平常西瓜贵几倍;狐狸,辞书上都说“毛通常赤黄色”,不过加拿大北部地区的狐狸,却是通身黑色皮毛的,最近有报道,日本北海道地区也发现了黑色的狐狸;乌鸦,辞书上说“全身羽毛黑色”,俗语有“天下乌鸦一般黑”,可是南方有的乌鸦其颈部是白的,看上去很像平常见到的喜鹊,曾有报道说澳大利亚甚至有一种白“乌鸦”。还有一般辞书“有、无、在、是”都有一条注释管它们叫动词,这可是动词不动,跟一般语法教科书上说的不一样。我们可以很容易找出这些例子出来,但是我们不能就据此说一般辞书这些条目都说错了。世上万物,千奇百怪,辞书只能注释常例,不能顾及特例和例外。
至于编纂方言词典,它比一般的辞书编纂更多了一层用字方面的困难。我们主张根据不同的方言特点,合理、适当地使用本字和方言字,就是要把握分寸,把握适度,然后加上从众从俗的原则。编纂方言词典的主要目的是为方言区的人服务的,也是为了保存方言区的语言文化服务的,与此同时为方言区之外的其他使用者服务的,如果过分强调某一方面显然不合适。
本文主要参考文献
本文“略说”以语言事实资料为主。其中的资料大多来自李荣先生主编《现代汉语方言
大词典》的分卷本。这里不一一罗列,特向有关作者表示感谢。还有一部分资料来自我平时的读书笔记。其他资料来自以下各种主要参考文献:
[1]曹志耘等,2000,《吴语处衢方言研究》(中国语学研究,开篇单刊 No.12)。(东京)好文出版社。
[2]陈章太、李如龙,1991,《闽语研究》。(北京)语文出版社。
[3]邓玉荣,2019《广西钟山董家垌土话》。(北京)商务印书馆。
[4]黑维强,2016,《绥德方言调查研究》。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。
[5]胡明晓、张振兴,2020,粤港澳大湾区语言研究综述。《语言战略研究》第 1 期 34-45 页。
[6]李 荣,1983,关于方言研究的几点意见。《方言》第 1 期 1-15 页。
[7]李 荣,1997,考本字甘苦。《方言》第 1 期 1-13 页。
[8]李 荣[主编],1992—2002,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》(分卷本和综合本)。(南京)江苏教育出版社。
[9]沈 明,2019,《湖南道县梅花土话》。(北京)商务印书馆。
[10]吴伟军,2019,《贵州晴隆长流喇叭苗人话》。(北京)商务印书馆。
[11]颜逸明,1994,《吴语概说》。(上海)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。
[12]张惠英等,2014,《崇明方言大词典》。(上海)辞书出版社。
[13]张振兴,2004,闽语特征词举例。《汉语学报》第 1 期 8-15 页。
[14]张振兴,2010,赣语几个重要字眼的方言研究启示。《汉语学报》第 1 期 45-50 页。
[15]张振兴等,2013,《新华方言词典》。(北京)商务印书馆。
(原载《南方语言学》第 21 辑,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23 年 6 月第一版;张振兴,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)
END
本期编辑 |贺蕊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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